谬谈
少不读红楼，这句话应我。宝黛钗大三角以及秦可卿、妙玉等一众空闻其名，不知其人的角色就是我少时对红楼梦的全部记忆。那阵子的暑假总在外婆家度过，而我在不做作业的闲暇时间就挨在阿姨身边跟她一起看电视。非常讨厌的，她视力极好，而我当时已开始近视，而她为了矫正我的视力不遗余力地把长椅拉到墙边，放眼望去，电视与座椅之间足足隔了一室屋子，视野极其空乏。讲道理啊，我就算没近视也看不到这么远，那么小，啊，墙那边的字幕。也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我看到了红楼梦。
我那时不是那么善哭的人，黛玉梨花带雨的哭唧唧模样不是天真烂漫的孩童可以理解的。
妙玉是个妙人，这句话记得很牢。大概是无意中听到百家讲坛上的教授说的。去年曾一时兴起找了出来，正是刘心武在那里讲以秦可卿这个奇女子为出发点所思辨形成的秦学。看了六集，没有继续下去。
接着在知乎上逛了一圈，看到后人对红楼梦结局的推测，对妙玉的推测非常残酷，这个在红楼里最洁白无瑕的女子，最后要历经世上最肮脏污秽之事。闻者为悲伤。但我内心有种隐秘难言的高兴，反差愈大，愈动人。大观园毕竟是梦是错，是现实无处安放的仙境。宁荣两府，四大世家，死的死，走的走，直到树倒猢狲散，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所以死在很多时候都显得在逃避，更可以理解为作者对主角的怜悯，死去元知万事空——啊——此后的莫大悲哀伤痛都不再与他有关。但活着的人就会知道活着是哀鸿遍地，是无处可逃，是困兽犹斗。妙玉这样，正正施展了生而为人的魅力——Welcome to the new world！It sucks, you gonna love it.
妙玉的结局吧，猜得更直白些，是委身于风尘里，甚至是蒙垢在街头屠狗辈的手里。真的，这种结局不能细想，想想都如亲见霁月隐曜，彩云离散。但文学有一种莫大的优势，它能令你感到遥远而安全，像隔着一层膜，一层哗哗的流水，这种朦胧和流动，让你只觉得它美。你忍不住想象，满脸横肉、面目狰狞地，救下一个美人。拯救更像是另一场悲剧的伊始，凄美悲凉，大可这样定义。看吧，文学很多时候都在审丑，审视人性的丑陋、自私与贪嗔，非要看出个自相矛盾才罢休，而美得毫无棱角的人物只会被轻易遗忘。
美说尽了不过是你的感觉。
是以安迪·沃霍尔说过：“危险中的美会变得更美，泥泞中的美会变丑。”第一次读到它，好像在读我迷途知返的记忆。显而易见地，这句话是在描述现实。现实里，高山上的鸢尾是美，但旅人脸上的泥泞是狼狈。雷电交加的雨夜是美，但雨中踏水的人们是狼狈。阳光是暖是希望，但沙漠里的艳阳是狼狈。然而在文学里，你都有权利赋予它美的滤镜，美允许你是丑的，坏的，腐烂的。怎么说，FZ里的蓝胡子公爵有这样的话：“我们都是神的棋子，既然他们掌握了正大光明，那我们所犯下的一切罪大恶极不过是顺应着希望而生的双生子。为何不贯彻到底？”太酷了，这段话令我心醉神迷。是真正意义上的心醉神迷，枉我一贯标榜自己清美光正，却完全被这套论调吸引住。道德确实是为人类社会稳定发展所需要的，但如何论处黑暗中滋生的阴暗晦涩？在现实里我们必须抑制它，但在文学的世界里，那个架空的世界里，它理应被摆出来，被看见，被承认。也正正是它在那个幻想的世界里膨胀了，在现实里才能继续被压抑。正所谓，并非永无黑暗，只是光明总将来临。毕竟我是一个矛盾至上者嘛。
文学里，背叛、嫉妒、贪婪、仇恨、愤怒会衍生出囚禁、乱伦、虐杀，人性的凶狠毒辣面面俱到。我读的时候不会只觉得被黑暗魇住的人物可怜可怖，我会愿意相信他能在自己的黑暗里扑腾出光明，就像绝望能被希望救赎。再加一层审美的维度：红肿之处，艳若桃李；溃烂之时，甘若醴酪。
一切不可能仅终结于纸上，因为你有想象的余地，尽可发挥想象力去修补。
现实中的狼狈是美的历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