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終電

一開始就點亮了所有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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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扑朔迷离本身

死亡本身是不可知的,无论有过多少辩论、解剖,人活着就是在保护对死亡的无知。它不是人类语言可以阐释的东西。所以有话说在前头:“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连死亡衍生出来的神魔鬼怪都避而不谈,遑论死亡本身?但终归一个事实,人是要死的,因而死亡是可以讨论的,它作为生的反面,摆上台面就是为了更好地论述更健全的生存。

《伊凡·伊里奇之死》给了读者一种详尽的濒死状态。猝然的死亡没有余裕思考,思考是活着的证明。托尔斯泰高明之处在于——他从旁人视角写起,写彼得·伊凡內奇为首的若干同事想着伊凡的死能给他们的职位带来怎样的调动,写死亡是件多么兵荒马乱的事却被众人排斥于脑海之外,催眠自己与死亡无关。再过渡到伊凡的视角,概括他一生的经历,直至临死前的那段日子。疾病的痛苦强迫他承认现实:自己是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下的。哪怕他拉出一个叫盖尤斯的人来否认,把他形容成一个五感丧失,情感闭塞的纸片人,只有自己的思想才能独特到被死亡饶恕。荒谬的是,此后的彼得等众人都作此想。

伊凡临死前的那段时光,身体虽在疾速衰老,精神却回溯到童年里。易怒,只看得见自己,不能容忍家人的不顺从,非要盖拉西姆整夜托着他的腿……言行种种,与巨婴无异。而他也发觉了,这一生里,童年最快乐,此后的日子全是消磨。可是死亡不能被消磨,便只有沉湎到那些美好的回忆里去。他便这样做了。这使我想起王尔德的一句话,像多少人的谶语:“你童年精美的花,纯洁的光,天真的希望已逝去;你快乐奔跑,抛弃浪漫,走进现实。”

文中盖拉西姆的形象同样值得深究,伊凡钟爱他的健康,而他的健康又是谦卑的,他为他干活是心甘情愿,力所能及,与他假惺惺的家人全然不同。他们离死亡那么近,反而看清健康停驻自己身上,享乐还来不及;只有盖拉西姆,他看到的是众人的终焉。他以健康服侍死亡,因为死亡终将带走健康。他有深切的同情,是群居生活所必需的品质。更耐人寻味的是,彼得在葬礼上,反而流露出对盖拉西姆的厌恶,这与伊凡的亲近形成鲜明对比,活着的人排斥健康的人,死者垂涎健全者。多多少少,这是同类相斥,还是生存者与生活者的较量?

三岛由纪夫曾这样诠释:“所谓青春,就是尚未得到某种东西的状态,就是渴望的状态,憧憬的状态,也是具有可能性的状态。他们眼前展现着人生广袤原野的恐惧,尽管他们还一无所有,但他们偶尔也能在幻想中具有一种拥有一切的感觉。”

由此可见,青春在盖拉身上,而不在彼得他们那儿。他们的生活被固定、僵化,只能继续走下去,有任何意外,只会是腰痛,随即步伊凡的后尘。但盖拉的人生还是一张白纸,他什么都没有,因而最有勇气,来得及做任何事情。这就是为什么说青年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说世界是你们的、我们的,终归还是你们的。不过,如果盖拉本身不存在这种意识,多少青春都葬送。还是与伊凡殊途同归。

然而死亡远不止这一种。这是碌碌无为者良心警醒的一种濒死,其他人的,不一而同。不过说穿了,对死亡越坦然的,便是对自身评价越高的人。但这种情况不具备普适性,所以书里不写。我看过玛丽·瑞瑙特的亚历山大三部曲,其中她在《天堂之火》里借赫拉克勒斯之神谕写亚历山大觉悟的一瞬:“不要相信别人会死,而你不会;我做你的朋友意不在此……人的不死并非在于永远地活着,那愿望源于恐惧。令人不死的是每一个超脱于恐惧的瞬间。”对死亡过早的看破,敦促了亚历山大成就辉煌的一生。哪怕他的一生才三十三个年头,伊凡却望尘莫及。威名的传颂,貌似是克服死亡的最好办法。然而个体意识呢?

肉骨成灰,过眼烟云,不朽的只有不朽本身。大家害怕死亡,除却它是不可知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个人的死亡对世界的轮转毫无影响。大家都甘愿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就像伊凡的家具,明明在跟风,却因其是被伊凡亲自挑中的,在他眼中显得格外趣致。

其实不是啊,对宇宙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是必要的,都是应运而生,应运而亡。死生亦大矣,那是从人的角度出发的命题。死亡不在哪里,而在生的体系之中,在于审视自身的生存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