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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比死冷

——評《驚魂記》

「在他的影片中,所有的愛情場景都拍得像凶殺場面,而那些凶殺場面也像愛情場景⋯⋯」

曾有影評人這樣讚譽希區柯克的電影,雖然我覺得驚魂記裡的凶殺與愛情沒有什麼必然關聯,裡面的愛情也沒有凶殺那樣暴烈,但這段話還是很能令人目眩神迷⋯⋯因為愛與死亡,作為藝術永恆的母題,就像豬籠草一樣,是營營役役的人類的蜜糖砒霜,尤其當兩者交織在一起,錯綜複雜,密不可分之時。

並非愛情卻同樣引人深思,《驚魂記》最突出的主旋律:戀母,亦是愛之一種。否則如何解釋諾曼在弒母後激發出第二人格,成為其精神上從未離開的母親繼續控制他,如囚徒般,日復一日守著那間小旅館。於此基礎上,是否有那麼一種可能:愛與死,本來就是一體兩面?

但《驚魂記》的異色之處不僅在此,希區柯克先是通過女主角瑪麗安因經濟條件不允許而無法與情人成婚,故鋌而走險私吞了老闆的四萬美金出逃的事件來構成前半段的敘事懸念:瑪麗安能否順利逃走?就在我們時刻揪心瑪麗安周邊的警察與汽車店老闆,她駛進了一家旅店。雨夜獨身一人,看見她在旅館安頓下來的觀眾意稍安,卻不防旅館管理人——諾曼——那個陰鬱而又俊美的青年,在與其母親爭吵過後,把她帶進了一個擺滿鳥類標本的房間裡頭。他要和她聊上一會兒。

從此刻起,觀眾才剛剛平復下來的心情又忐忑起來——希區柯克後來說到,將情節設置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原因在於:「我要以極大興致同觀眾玩耍……駕馭他們的注意力,其勁頭不亞於我玩管風琴。」

而諾曼與母親爭吵過後,與瑪麗安共處一室時,觀眾的焦點開始從四萬美金與攜款潛逃的瑪麗安身上轉移——因他的語氣、口吻乃至於眼神,都透露出危險的氣息。於是我們不得不讚歎希區柯克對人的心理是捕捉得如此細緻入微,瑪麗安一路的惶恐,被施予上帝視角的觀眾的不安,他都牢牢地利用著,直到浴室謀殺那一幕,才全然釋放出來,把故事發展推向第一個高潮。

那是怎樣的一場戲?

那場戲,從瑪麗安在臥室寫算式到諾曼“母親”跑回房屋,共4分鐘,希區柯克卻用了60多個鏡頭。若單從“母親”出現的那個鏡頭算起,1分40秒,囊括44個鏡頭,平均一個鏡頭一秒多點。用鏡之多之快的同時,不涉及過分的身體暴露與接觸,以行雲流水般的蒙太奇手法,呈現出異常驚悚且留名影史的經典兇殺過程。此後,但凡有意要追溯現代驚悚、恐怖、懸疑甚至於精神病類電影的始祖,《驚魂記》都是當仁不讓的一位。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現代觀眾興許早已形成對各類影片的標籤化印象,對諾曼的雙重人格不以為意,然而,希區柯克那高超嫻熟的鏡頭語言,對任一位剛發現他的觀眾,無論身處哪個時代,都算得上是別開生面的相遇。

我們如今興許難以想像,一部商業片能帶來多少藝術價值。但希區柯克一開始就是抱著做商業片的心態來拍《驚魂記》,他用的只是電視劇製作團隊,旅館和大宅都在攝影棚內,僅用了80萬美金最終收益卻高達1300萬,因而他說:「發現有人認真對待這部電影,我嚇壞了。它的目的是讓人們尖叫,但也只是坐過山車的那種尖叫。」但確實如此嗎?

冰山之下尚有八分之七的冰,商業不能成為我們嗤之以鼻的理由。作家阿城說過:「商業是我們生活的基礎,我們一刻都不能離開它。沒有可指責的東西,只有商品質量高還是低的問題。好的商業,比如商業電影,它其實是提供了高質量的娛樂,因為商業不太敢騙人。它有一個標準,販夫走卒一直到高級知識分子。但藝術是主觀的,它是內心的,他說這是我的意識流,在畫鬼,畫鬼容易畫牛難。」那麼,我們就有必要來一探究竟,看諾曼的戀母與雙重人格,是怎樣將他導向到殺人犯的地步的。

愛與死亡,真的是一體兩面嗎?

最先是母親的死。諾曼不能忍受母親與其情人的折磨,遂殺死兩人,卻在其後分裂出第二個人格——藉此催眠自己還有母親,母親還陪在身邊,日日夜夜控管著他。那麼,我們不禁疑惑,最先出來的是死亡嗎?還是諾曼的戀母情結?不然他怎麼會在弒母後才對其母親產生愛呢?

在諾曼身上體現的,是愛,導向死亡。

那麼他的“母親”呢?我們且放下諾曼製造出來的“母親”是否完全等同於他的生母這個薛定諤之問,來看“她”最後的自白:

「當一個母親不得不說對兒子不利的話,這是悲傷的。但我不能讓他們相信,我會犯謀殺罪。現在,他們會把他關進去,就像多年前我就該做的一樣。他一直很壞。而最後,他企圖告訴他們是我殺了那些女孩和那男人,好像我除了像他那些鳥標本一樣坐視之外,還能做什麼似的。他們知道我連根手指頭都動不了,我也不會動。我只會坐在這裡一動不動,以防萬一他們真的懷疑我,他們可能正在看我,讓他們看,讓他們看看我是什麼樣的人,我甚至連那隻蒼蠅都不會去拍。我希望他們在看,他們會看見,他們也會知道,且他們會說『為什麼,她連隻蒼蠅也不會傷害』。」

這段話襯上諾曼扮演者彼時的神情,頷首上眺,雙手疊放在膝上,一副含情脈脈又勢在必得的做派,其毛骨悚然,比起片中的兇殺場景,亦不輸分毫。為何如此?

很明顯,這是一個自私且控制慾超強的母親。她生前時時刻刻看管著諾曼,不給他自由,塑造出他扭曲的性格。死後——在諾曼身上復活,再度約束著他,不讓他離開這間旅館,不讓他與其他女人交流,否則就要死。否則就要死。那麼,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在這個“母親”身上,死亡是用來凸顯愛的。但這究竟是母親對兒子變態的佔有般的“愛”,還是兒子對母親扭曲的“愛”呢?我們再度回到那個原點:諾曼身上的“母親”是誰?

愛與死,前者令人生,後者叫人畏。可這也不過是常態。非常態下,愛比死冷,死比愛明亮。而唯一不變的是,它們都將作為人類永恆的母題,永遠迷人,永遠堅不可摧。